能传悲壮苍凉概,不信余郎是丽娟——蒋叔岩先生逝世之祭和忆

来源:看度新闻 2022年07月21日 11:39

6月29日晚,周维扬学兄转发来一条讣告,成都市京剧团京剧表演艺术家蒋叔岩先生,已于当日凌晨逝世,享年107岁。

维扬兄曾是这个剧团的小提琴手。在那个大唱样板戏的年代,各种西洋乐器,纷纷进入全国各京剧和地方剧团。此前,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门类,是井水不犯河水,各行其道的。

维扬兄知我喜欢旧戏,又特别仰敬蒋叔岩先生,于是及时给我发来了先生鹤归的讣闻,尽管维扬兄早已离开京剧团,转事文博任职30年;而我也未能再从舞台上,瞻仰叔岩先生风采40余年。

知道“蒋叔岩”的名字,要回溯到六十多年以前。那时,成都市有两个京剧团,一个是群众京剧团,在棉花街剧场(今东风路大慈寺对面,四川省文联宿舍一带);一个是成都市京剧团,在西御街新声剧场。前者在成都市民口中,习惯叫“棉花街京剧团”,后者则似乎没有听到多少动静。

棉花街是一条小街,剧场也是一个小剧场。密密麻麻的小店铺,把剧场包围着,满满的烟火气、市井味。虽然拥挤,但剧场前面,还是有一条六、七米长,四、五米宽的门洞式通道,使剧场与街面分隔。通道两侧壁上,挂着几天内要演的剧目牌告,时间、戏名、主演、演员的名字,用不同的颜色,大小的字体作区分,琳琅满目,很是惹眼。过了通道,再走几步空地,迎面径直踏上剧场的浅浅台阶,然后验票,验毕门帘一撩,进入秀小的前厅,再撩开左右两边的小门门帘,然后就对号入座了。

我第一次去棉花街看戏,在1954年左右,一个夏天的黄昏,干妈来玉带桥我家吃饭,饭毕问我,想不想去棉花街看戏?我当然求之不得,于是,征得父母的同意后,便旋在门口叫上一辆黄包车。我们在剧场门口下车,走进通道,见左侧墙面,赫然一排横写的“玉堂春”三个黄色大字,分外醒目。下面是稍微小些的,也是横写的,一行红色的字:“主演:花想容”,然后再往下,是若干竖行并列的演员阵容。当时,我刚读小学一年级,由于5岁时,祖父子骏公即每天教我认“字方方”,因此牌板上的这些常用字,不但认得,就连那种板式呈现,居然都还记得大体清楚。

干妈似与这里的好多人都熟,我们没有买票就进去了。戏已开演多时,我随她从最边上的过道走到台口,见头排位置的前面,摆着几张小桌,桌上是茶碗和瓜果。干妈与坐在头排看戏的人招呼了一下,然后引我坐上那人旁边旋腾出的空位。由于离舞台太近,我人小身矮,需要不断仰头,才能看得清楚。只见台上坐着几个穿蟒袍戴官帽的人,面向观众;一个女人跪在台口,面向几个官员,互相就这么说来唱去,没有个完,很是无趣。我心目中戏台子上的孙悟空、大花脸、翻跟斗耍刀枪,连点影子也没有。就这样看了十来分钟,在我的嘟囔下,半途而来的我们,又半途而去。

此后大概过了一两年,我读小学二、三年级,群众京剧团突然开始上演连台本戏《济公传》,说是“灯光技术,机关布景”,大吊人们的胃口。头号台柱刘荣升,是人们熟知的老生名角,一人主演济公。记得头本《济公传》刚一推出,就每晚场场爆满,街头的预售票点,甚至卖到了十天半月以后。大我几岁的“街娃”伙伴,跟随大人看过以后,回来绘声绘色,大摆特摆,济公如何法术高强,演降龙罗汉的筱虎辰,又如何武功非凡。至于奇幻的机关布景,更是如何地神秘莫测…,听得我如痴如醉,兴奋神往。

终于有一天,我随父亲的妹妹,我喊“九孃(姑妈)”的,第二次去到棉花街。

这一次是好多天以前,父亲就买好的预售票,到了临时,父亲忙碌,就让九孃带我去。还未走到剧场,远远就看见字大如斗的“济公传”广告牌,如中药铺子的店招一般,高高悬竖在剧场门口两侧。门口熙熙攘攘,卖吃的卖烟的钓票的,煞是热闹。进入通道,上次《玉堂春》的位置,换成了《济公传》,主演“刘荣升”的名字,比上次“花想容”的名字,写得还要大好多。九孃指着刘荣升的名字,对我说:“刘荣升,好角色!”又指着竖写的演员表中“蒋叔岩”的名字,对我说:“蒋叔岩,好角色!”我也就是这样,从此记住了“蒋叔岩”的名字。

蒋叔岩(左)

步过通道,意外看见剧场台阶前面的的那块小空地上,矗立着一尊如真人大小的、济公和尚的全身塑像!斜帽破扇,状貌滑稽,活灵活现,引人围观。场内的戏还没有开锣,场外的济公已先声夺人,抓住了观众的心。

我们买的是三角钱一张的丙票(甲票四角,乙票三角五分),在二十排以后(棉花街剧场小,座位最多二十七八排,而大部分剧场都是三十一二排,甚至有三十三四排的)。戏开演了,幕布拉开,没有出现滑稽的济公,而是高坐法台的如来佛祖,和那些形形色色济济一堂的众多罗汉。演的是如来派降龙罗汉下凡,化身为济公,这以后才是故事的展开。接下来的场景,好像是什么员外家庭,然后是灵隐寺济公出家,此刻刘荣升登场,满堂叫好。我离得远,看不清刘荣升的面部,据说已经六十多岁,他那些疯疯癫癫的动作,十足滑稽的腔调,再时不时地唱上几段,唱到拖音的地方,一口气不换,连续要拖好久好久,这些,都不断地博得喝彩。这个时候,听见邻座观众,也像九孃那样:“刘荣升,好角色!”

蒋叔岩演的似乎是老员外之类,戏份不算多,唱的时候,台下也有鼓掌,但风头明显被刘荣升盖过。

《济公传》的第二本上演,时间过了大概好几个月,还是在棉花街,主角还是刘荣升。筱虎辰扮演的降龙罗汉,在战妖魔的关键时刻才出现。蒋叔岩似也有登场,但记不起在剧中的角色了,大概还是员外之类吧。

群众京剧团的《济公传》在棉花街接连演了三本,第四本不知何故,移往春熙路的三益公剧场上演,棉花街剧场露天的那尊济公塑像,也移到了三益公,不过不在露天,是在剧场的侧厅位置。照样是刘荣升,照样是大广告,观众也照样地踊跃热烈。

在此期间,成都有一个“新光川剧团”,看到《济公传》票房如此火爆,于是依样画瓢,推出了川剧版的《济公传》,是在西门石灰街的群生群场,还是南门方向的一个什么剧场?总之一本接一本地连续上演,据说票房也卖得很好。群众京剧团的《济公传》不紧不慢,一共只演到四本;新光川剧团却一路赶超,过不多久就推出一本,不知不觉,街头、电杆上贴的手写海报,竟然换到了八九本!尽管如此,新光的川剧《济公传》,我却一本也没有看过,甚至至今都不知道这家刷团的任何情况,包括他们的演出场所。

成都这场京剧、川剧先后掀起的《济公传》热潮,记得是突然“熔断”的,以至在三益公新推的第四本,很多人都没有来得及看到,据说是因为奉了“上边”的指令。随后是苏联的人造卫星上天,快手快脚的群众京剧团,趁热打铁,推出了大幕新戏《人造卫星闹天宫》。那时我大概读小学四年级,趁一个星期天,一个人跑去棉花街,买了一张“午场”票。午场的票价,比夜场要低五分至一角钱,平时夜场,小观众往往仅占不足百分之一,但午场却可以达到百分之一二十。而这一次,午场的青少年还要更多,直到开演,场子里依然闹哄哄的。然而,这天台子上的热闹,一点不让台下,除了少不了的嫦娥、吴刚、玉兔,以及玉皇大帝、四大金刚、李靖哪咤外,还有孙悟空、八仙等都纷纷上场。记得筱虎辰扮演的不是卫星就是悟空,蒋叔岩演的吕洞宾…。剧情的结尾,是古今两个都闹过天宫的孙悟空和人造卫星,经过一番斗法对打,最后不打不相识,彼此“结为金兰之好”,成了一对好兄弟。

我在棉花街只看过两次午场,一次是演《吕洞宾三戏白牡丹》,蒋叔岩的吕洞宾;然后就是这场人造卫星,这也是我在棉花街看的最后一场戏。过了不算太久,就传出群众京剧团和新光川剧团,因为演《济公传》的错误,要双双调出成都的消息。

消息在报纸上得到了证实,但没有说与《济公传》有关。那天的《成都日报》我亲眼读到,登的是群众京剧团即将调往贵州省遵义市,成都市文化局和市京剧团为此特开联欢会欢送。我至今记忆犹新的,就是在这个欢送会上,宣布把群众京剧团的蒋叔岩和王学思,调入成都市京剧团。至于新光川剧团,这篇报道似乎没有提及,但实实在在的是,新光川剧团也从此在成都销声匿迹,具体调往何处,当时有过报道,但我没有上心。不过,既然是川剧,怎样也不会出川吧。

群众京剧团走了,或许是由于习惯,也或许是由于情感,尽管知道还有西御街的成都市京剧团,我却一直没有去看过,如此直到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。

那是一次不知什么缘故,父亲仲循公突起雅兴,要带我去西御街,看成都市京剧团的新戏《孙悟空出世》,而且是买的两张甲票。父亲民国二年出生,青年时期酷爱川剧,且是“票友”,曾经不知在春熙路“三益公”还是华兴街“悦来”,有过粉墨登台,饰演的许仙、梁山伯剧照镜框,在家里展挂过好几年,后来收存箱柜,再后来文革,偷偷烧毁。父亲当年一度差点“下海”,去当专业演员,被凭技术经商的祖父和顽固独断的祖母坚决阻止,终于作罢。川剧名伶黄佩莲在顺城街三多里的宅院,1940年代即在父亲的监证下所购得。

但从我“懂事”以来,听父亲“摆”(讲)关于戏的“龙门阵”的时候多,随父亲“看”戏的机会却比较少。每次我向父母要钱买票看戏,基本都能满足,但都是我单独去,因为父亲要忙生活,而且他去,还须多花一张票钱。我也知趣自觉,基本都争取买楼厢一二排的丙票,从来没有买过甲票。

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西御街新声剧场。这个剧场果然不负一个“新”字,它所在的西御街是条“大街”,剧场的大门直接面向街道,之间是一块颇为宽敞的空地,用栅栏与街面相区隔。剧场的外形雅丽含蓄,整体呈鲜秾的黄色。栅栏內的左右两侧,是两块巨大的海报戏牌,由于露天,比棉花街通道中的显得更为醒目,上面横排一溜的“孙悟空出世,王少泉主演”几个大字,无论在人行道还是街沿外的行车道,远远都能够看到。

剧场内,地面前低后高的斜度更大,更便观览。座椅很新,比棉花街的略宽,上面白漆喷的排、号标识,由于其新,显得更亮、更清晰。舞台也比棉花街更大,帷幕似也要多两重,而且一例地颜色鲜丽,与煌煌厚厚的台毯互衬,交织出一种富贵和时尚。

那个年代的夜场戏,一般至少演三个半小时。大幕正戏之前,往往有一出半小时以内的折子戏来“静场”,犹如正餐前的一道开胃菜。当晚的静场戏是《赵氏孤儿》中的一折,有屠岸贾出场,我也因此由于父亲的纠正,知道了这里的“贾”字,要读如“古”。

王少泉的戏,之前没有看过,但知道他是“全国四大美猴王”之一。 当晚他演的孙悟空,确实维妙维肖,技艺高超。戏中的情节、布景,都细致呈现,很有那种一层深入一层的吸引力。开头的石头变猴子一场,先是各方神仙坐臥灵石的铺垫酝酿,然后是天昏地暗,电闪雷鸣,再配上锣鼓声的时强时弱,时缓时急,在石头爆炸的那一瞬,硬是有天崩地裂,不得不爆的效果。演到花果山猴死生悲的一节,则生动情切、使观众的情绪也随起随落。水帘洞汩汩流泻的水帘、猴子们穿水腾跃的演技,激起观众席上连连喝彩。接下来浮舟泛海、访洞寻仙、修道打坐、半夜传法、腾云变化、逐出师门、回山称圣等全部情节,一段不漏,细节不遗,丝丝入扣。演得纷繁,看得过瘾。

从此,初中学生的我,不知不觉成了新声剧场中,年龄最小的“常客”,基本上每个月,总是要买票去看一两次。年龄增长了,看戏的口味也变了,过去追逐的武戏、猴戏、神仙戏,基本不再看,旦角戏则是从来都不喜欢看。选择看的,全是有历史故事、历史人物的文戏,包括筱月亭悲壮怆神的《走麦城》红生戏、筱樊春楼等惊心动魄的《狸猫换太子》连台本戏。三国戏看得最多,《失空斩》、《群英会》,都是看过三次,而且基本都是蒋叔岩的诸葛亮、王少泉的马谡、黄盖,朱经奎的曹操,王素砚的鲁肃,孙雁鹏的赵云。张惠君的周瑜。其中蒋叔岩最出彩的唱段,是《空城计》和《借东风》两场,把诸葛亮的机智内敛和从容潇洒,演唱得细致入微,传妙会心。记得《借东风》一场,当时普遍风行的,是把马门腔中旧词“玄妙法”,改成了新词“习兵法”;后面的“劫数到”,改成了“时机到”。但先生每次所唱均按旧词,原味隽永。每当到此,京腔弦调,行云流水,气转肠回,全场肃然。那种观众席上屏息凝神,沉浸其中,舞台上下,物我两忘的场景,现在看来,已成绝响。

说起来也好笑,看了那么久蒋叔岩的戏,却不知道先生是位女伶。直到1963年以后,上高中了,一次午场的《失空斩》散场,我出侧门去休息厅曲廊喝水,意外发现在尽头拐角处,一个完全敞开、放置有几个洗脸池台的所在,几位演员说笑着,各自面对每个洗脸池墙上的镜子卸粧。最外面的两个池台,紧挨着曲廊外的一块小小花园,蒋先生就在这个最外面的位置,脸上油彩已经洗净,里层的衬服尚犹在身,此时正对着镜子梳整盘发!我一下大惊,如此地道的老生、名角,怎么竟然会“是女的”?!

回到家里,我急不可耐,把自己的“发现”告诉父亲,父亲也果然大惊,但他的惊讶,是我既然一直爱看蒋叔岩的戏,居然不晓得蒋叔岩“是女的”?!父亲这才想起告诉我,蒋叔岩当年,在“春熙大舞台”连演多场,以“女老生”在成都红得发紫,霓虹灯组成的“蒋叔岩”三个大字,一段时间在春熙路半空夜夜闪烁!现在的蒋叔岩,尽管还是有名,但比起“那二年”的势头,早就已经今非昔比。

蒋叔岩先生与孤儿院儿童合照

在蒋叔岩去世的简短讣告中,列举了一些代表性剧目,其中的《四郎探母》,已被禁演多年,我自然没有看到。而“拿手戏”《击鼓骂曹》,虽然未禁,但却只看过得其“亲授”的王天仪所出演。直到文革结束,传统戏开禁的1978年以后,才在成都牛市口的“胜利剧场”,终于看到先生亲演的弥衡。那时,虽然已经六十多岁,但唱、做到位,风采不减,特别是京胡《夜深沉》陪衬击鼓的那段,不仅配合得默契利落、天衣无缝,而且此时先生的个人发挥,更可谓是形鲜神活,精微圆熟,直臻随心所欲的化境。当晚看戏的,多系暌违传统戏多年的老观众,中场休息和散场时,互相之间的话题,仿佛在“说天宝年间事”,令人喟叹。

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先生的戏。没有想到的是,过了两三年,我会在舞台之外,见到生活中的蒋叔岩先生。

那是1981年秋,我的大学生活行将结束,学校给我一张“纪念鲁迅诞辰一百周年纪念大会”的票,地点是邻成都锦江宾馆的锦江大礼堂。票的位置在二十排前后,我进场时,会还沒有开始,却见前面十排左右的过道处,一位搞书法的朋友谢季筠,腑身正与一位太婆说话。须臾,谢回身走向后排,彼此招呼中,方知老太婆是黄稚荃先生。我大喜过望,因为黄老是我久仰却不得识的文化前辈!于是甫一散场,我抢步趋前,向黄老自我介绍,敬申拜识之意。黄老略予接谈,然后礼貌性地向我介绍与她邻座的一位女前辈,说:“这是蒋叔岩蒋老师。”

“ 啊!”我自然更是惊喜,赶忙向已经从座位起身,一口京腔催促黄老离场的蒋先生致意,并改用自己的“椒盐普通话”,略表看戏多年崇拜至极之意。或许是听惯了这样的赞扬,也或许是急于离开,蒋先生的回应却是漫不经心。此刻,场内已快散空,蒋先生招呼一声“先走”,即大步流星作别。待我随侍黄老步至前厅台阶的大平台,却见身着浅黄毛衣,颈系紫红披肩,形矫目炯的蒋先生,推一辆女式自行车,已经走到大门,然后轻快熟练地骑上,扬长而去。

10年以后的1991年冬,成都市文化局在西御街新声剧场,举行了一个新闻发布会,内容是关于“纪念徽班进京二百周年”活动。我时于一家报纸供职,遂与报社的副刊部主任周雨樵兄,参加了这个发布会。

还是那个少年时代就熟悉的“老地方”,但走到门口,却生出一种世易时移、沧桑已改的陌生感。时髦的茶坊、游戏室、录像厅,正在包围、蚕食着这个曾经的京剧圣殿。记忆中充满艺术感的大戏牌,被录像片场次、游戏厅广告所占领。当年悬挂在休息厅墙上、小花园曲廊的,那些本团青老两代名演员们神彩奕奕的彩色头像照片,早已经不翼而飞,荡然无存。剧场门口上方,新挂的“纪念徽班进京二百周年”红底白字布幅,倒是醒目,却又似孤零零的唐吉诃德,在那里不合时宜地苦苦支撑。

新闻发布会就设在剧场内。主办方态度隆重,颇用心思,不仅请来了本剧团已经退休的老辈名角筱樊春楼、段丽君、孙雁鹏等,而且请来了原群众京剧团的老演员,其中就有筱虎辰!到会的媒体,大概约有一二十家。

介绍活动情况的,是调任文化局一把手不久的史家健局长。由于他是我大学时候的老师,因此轮到记者提问时,我也就没有多少顾忌,把今天门口看到的感受,比照二三十年前的亲历亲见,激动而情绪化地倾倒出来。我借此建议政府部门,帮助恢复新声剧场姓“京”的特质,让演员天天有戏演,观众天天有戏看。场外的海报阵地,应该收归剧团,用来大张旗鼓、理直气壮地为京剧造势,使新声剧场成为京剧的“基地”、“窝子”。恢复过去培养、宣传自己名角的做法,挂他们的照片,让他们被观众熟悉。希望剧团敞开大门,培养票友,吸引观众,成为大家爱来的京剧大本营。最后我提了一个问题:今天来了这么多老艺术家,连离开三十多年,远在贵州的群众京剧团都回来了,怎么独不见曾经是两个京剧团名角的蒋叔岩先生?

发布会的最后环节是采访互动。团长张惠君先与我握手,连说“谢谢”,“都是我们的心里话,说得好,谢谢您!”筱樊春楼更显激动,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:“您说出了我们想说、不敢说的话,谢谢您…”段丽君等其他老辈名角们,也都是一脸的喜悦、激动,亦有人偷拭泪水。

散场出来,年长我两岁的雨樵兄说,刚才我提问时,成都晚报的文化老记者廖友朋问他:“你们报社的这个总编,岁数不算好老嘛,咋个一说就是几十年前的事?”

当天,主办方向各家媒体,赠送了若干场的演出票,包括我心中永远的群众京剧团(尽管改为“遵义市京剧团”已经三十多年),特别是其硕果仅存的筱虎辰,都有参演,可谓献给这座城市的,最后的京剧盛宴。但是说起来,连我自己都不相信,我最终是一场都没有看!是工作忙碌、身不由己?抑或是《四郎探母》中,佘太君唱的杨五郎那样“把性情改”?我还真的说不清楚。

说杨五郎“性情改”,是因为他“削发为僧出家在五台”。我没有削发为僧,却在两年后辞职下海,日与杜工部祠作伴邻。再五年,漂至书海中的春熙路成都古籍书店,单辟一处,吴祖光先生赐题店招“英华堂”,弄起了古旧书的经营。

大概在两千年前后,一次问起在杜甫草堂任馆长的维扬兄,知蒋叔岩先生依然健在,就住在西御街的京剧团宿舍。她的丈夫是中文教授,过世多年。得到这个新闻术语里的“由头”,我遂于一个下午,前往“访书”。

到宿舍,经打听,从一个拐角单元的楼梯上楼,即见蒋先生穿件夏天常见的齐肩白褂,正站在家门口过道上,与隔壁邻居说话。声音洪亮,精神健旺,全无想像中八十多岁人的一点点老态。

我奉上名片,说明来意,二十年前锦江大礼堂与黄稚荃先生的那次见面,没有提及,因为我确信老人早已忘得一干二净。

这次先生的回应热情,先是说所有书籍,多年前即已处理;然后想了一会,从一个抽屉里,翻找出一叠红格钢笔字稿纸,说:“这是王利器先生当年住在我家里写的,这么多年了,我留着沒用,就送您吧!”

王利器先生著述甚丰,曾有购读。稿子没有署名,内容全部关涉批孔,应属1974年左右所写。我合掌谢过,小心收好,转而聊起当年看戏的事,特别提到棉花街群众京剧团。

先生于是取出几本相册,里面是过去的许多剧照,亦有不少生活照,尤以穿军服的为多。我才知道先生原来在1950年代初期,还有过“公安”剧团的经历。先生略重听,我说话须大声,关于群众京剧团,不知是未听清,还是无意讲,始终没有聊到这个话题。

天热,先生摇扇,也递给我一把,老年人大抵不适应空调。极整洁的房间,纤尘尽除,却暑热难隔。我翻过照片,感觉久留添扰,便向先生告辞。

于是就这样,一晃又是二十余年,直到传来先生一百多岁仙逝的消息。

先生去世的讣告中,附有1937年《打严嵩》的一个唱段,系著名的上海百代公司录制,一段西皮“嘉靖爷坐山河风调雨顺…”,嗓音浑郁厚亮,吐词极清晰,抑扬顿挫,收放有致,宛转搖曳处,揣度细品,赞叹叫绝!是年先生21岁,敢以全国老生行当第一人余叔岩的“叔岩”二字,用作自己的艺名,也算是“太岁爷上动土”。不过,时年47岁的余叔岩先生,当时如果听到这一段,我想应予欣然认可,甚或会觉得“后生可畏”的吧。

先生是苏州人,幼入“蒋家班”,遂以为姓。入蜀以后,瞬间唱红成都,广受追捧,亦获当时成都的“五老七贤”之首,任过前清四川提学使的方鹤老(旭。1852--1940)的关注,视为忘年交。在鹤老线装两册的《鹤斋诗存》中,有写赠蒋叔岩的好几首诗,并有一序一跋,且跋为骈体,是了解先生早年行迹的难得资料。谨试以标点,全文引录于下。

《送蒋叔岩归沪并序》。叔岩聪明绝顶,而又烂漫天真。其登台也,高唱入云,浩气横海,明君良相,壮士高人,历历在目,足以发人思古之情。及其退闲在室,蚩蚩而语,嬉嬉而游,跂跃犹有童心,颦笑纯乎天籁。余尝赠陆树田诗,叔岩羡之,憨然索句。乃口占云:“已许教坊第一名,美人真似牡丹行。朝阳台上生光彩,雏凤清于老凤声。”“余生铁板擅高歌,宛转苍凉任揣摩。十五女郎学壮士,最难涵养到中和。”其姊艳琴去时,曾有诗;今叔岩又将去,杨葆生赠扇索书,乃赋四章书之:

一曲红牙燕子轻,晓风残月不胜情。小乔自有英资在,合向铜琶出艳名。

几辈名伶学叫天,只争声调溜珠圆。能传悲壮苍凉概,不信余郎是丽娟。

丈夫台上气如虹,小鸟还依白发翁。忽地英台忽童稚,笙歌队里女犹龙。

万里桥边几度过,长亭新柳舞婆娑。可怜一色蛾眉样,绿到江南春更多。

嗟夫!听琵琶于江上,白司马论落相逢;忆胡琴于海滨,苏玉局俯仰兴感。古之贤者,大抵如斯。仆亦多情,庶几窃比。年华八十,吟羁客之秋词;歌舞三千,话前朝之春梦。下台已久,竟游戏以忘归;拂槛何浓,觉清平之可诵。有目共赏,覯此名花;分手良难,怕闻折柳。借酒杯而消块壘,托歌(赋)以赠娉婷。妙音能得几回闻,叹此曲只应天上;秀句相随千里去,知有人苦忆江南。叔岩其许我乎?

方鹤老这篇合诗、文、赋于一体的文字,写于九十一年前的1931年,其时,“十五女郎”的蒋叔岩。在成都“已许教坊第一名”。方鹤老生于清咸丰二年,正逢太平天国起事之秋。如此则方、蒋忘年之交的历史跨度,衔接三个世纪,达到了整整的一百七十年!从这个角度看,蒋叔岩先生在四川主要在成都,将近百年的奇迹般存在,背后的意义,已经不止于戏剧领域,亦在文化的、历史的范畴。有鉴于此,不知我们的“有关方面”,是否曾经有所留意,或不失时机地有所计划,有所征录?

套用一种流行说法,就是某某某去世,带走了一个时代。蒋叔岩先生亦然。只是她带走的那个时代,岁月更长,而且还远远地未被我们认识得清晰。

谨以此文敬奠蒋叔岩先生。先生千古!

2022年7月20日完稿于清水河玉带旧居。

作者:江河水

版面编辑:叶升芃

责任编辑:雷启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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