把时间倒回到几天前， 我是在各个APP开始给我推送年度回忆时，才发现2023已经所剩无几的。我当然清楚地知道每天是几月几号，但一个具体的日期并不会在心理上给人一种“结束感”，它只是一个点。如果没人提醒你，我们即将迎来某一个节点的话。

点、线、面，在我自以为早就已经摆脱了数学带来的压迫感时，依然牢牢地把我困在一个叫做时间的纬度中，即便置身于不同的空间，我也只是在线上移动的一个点。而这些App用各种数据告诉我：2023年这条线上，我这个点，是如何由各种数字构成的。

喜马拉雅的年终报告显示，2023年，我听了804条声音，长达20892分钟，相当于阅读了70本纸质书；在“得道”，我学了14门课，涉猎了14个知识领域；还有些我自己统计出来的数字：比如上了216节舞蹈课，做了140顿饭，写了316篇评论……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懒散的人，但当我用数字化、结构化的形式为自我建立镜像时，就好像是给生活开了个美颜秀秀。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——有了一种高级感，让我在那么一瞬间，想把这些数字拿到朋友圈上炫耀。即便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知道，原图中的自己究竟长什么样子。

有些事只有我自己才知道。比如那804条声音，一大半我都忘了。还有听过的那些课，有些话曾被我郑重地抄在笔记本上，似乎是在表态，决意用它们来指导我的生活，但实际上，习惯还真的就是很难改。每次跳不好舞，我都给自己找借口，昨天熬了夜，今天的鞋不合适，地板不够滑，老师说，你不就是不想受累吗？我哑口无言。是啊，懂的道理再多，我也没认真用过，不就是不想受累吗。

8月，我在晋祠目睹了一对年轻情侣之间的争吵。女孩应该是对男朋友拍的照片不满意，一遍遍怒气冲冲地看完照片，又走回镜头前，满脸笑容摆出一个个pose。如果幸运的话，会有几张照片出现在女孩的小红书或者朋友圈上，证明它们所代表的美好的确发生过。至于它们有没有真的走进那些瞬间，这些精心修饰过的照片能不能代表某种令人向往的生活，其实没人关心。我倒是觉得，他们旁边的那棵古柏树即使什么滤镜都不加也很有“高级感”，虽然它什么也没说，只是在那里站了两千多年。

所以我更喜欢去观察菜市场里的人。有个菜摊是我常去的，是肉铺后面，从右数起的第一家。摊主是位80多岁的婆婆。我爱去照顾她的生意，一半是因为她的菜好，一半是因为，她总让我想去照顾她的生意。有一次我正在买菜，来了一大群人，簇拥着一个同样上了年纪的老婆婆，要找“没打过水的白油菜”，然后就选到了她这家。两位老婆婆隔着番茄白菜四季豆就聊开了。

“喔哟！你都86了啊，比我还大两年诶。你每天杂个弄来吃喃？”被簇拥着的婆婆问。

“自己弄来吃噻。想吃啥子就吃啥子。你喃？”

“我弄不动了哦。他们弄起啥子我就吃啥子。”84岁的婆婆接过86岁的婆婆递来的菜，颤颤巍巍地走了。

“弄啥子就吃啥子，那我才遭不住，我一顿都将就不得！各人的口味还是要各人才晓得！”婆婆看她走远了才瘪了瘪嘴，说了这么一句，转身把称好的番茄递给我：“你说是不是嘛，妹儿！”我连忙点头。她站在一大堆泡沫箱子中间，身后的架子上，那台脏兮兮的秤旁边，居然有一小盆蟹爪兰正开得灿烂。我拎着菜离开时，瞥见她端起那盆花，放到了两排菜摊之间的过道中央，阳光刚好从几顶遮阳篷的缝隙中穿出，洒在放着蟹爪兰的的小桌子上，宛如一团红云。

这个瞬间不会出现在任何社交平台上，因为这位婆婆应该根本没有朋友圈，也不知道什么叫小红书。但她分享给我的这份美好，却比任何一张高清图都更真实。而且我相信，它不会被我遗忘，它会成为我记忆的一部分，是我经历过的、真实的、生活的一部分。

是的，即便我们已经身处在一个数字化的时代，也要不断靠一些事来提醒自己，这个世界并不是由观念组成的，那些被精心加工再刻意发表出来的图片代表不了真实的生活，那些数字也代表不了每个真实的人。生活无法被数据来概括，而是来自于一个个具体的事件以及我们对这些事件的感知。

就像时间。它从来都不是世界的基本法则，而是人类从特定的视角观察世界的时候，从世界中显现出来的。时间因我们才得以产生。也只有当我们真实地去感受生活，找到自己的生活节奏，时间对每个人而言，才不会变成一个抽象的数字。

我们正在经历一个一切都以加速度发展变化的时代。人类登月似乎就发生在昨天，而今天的人已经开始谈论起ChatGpt和人工智能；我们的上一辈，曾经历过计划经济时代，而如今的年轻人已经习惯了在直播间购买商品；科技正变得无所不能，可它的另一面也正开始显露：即便互联网已经能让我们无障碍地与他人沟通，但人与人的隔阂却正在加深；我们可以透过屏幕观察更广阔的世界，却距离真实的生活越来越遥远；知识触手可及，一些问题却始终难以回答，因为到处都是正确答案。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说，人是万物的尺度，也许只有当我们把自己当作方法，去观察万物时，才知道自己的时间该怎么过，我们也才有可能真正认识到时代和自己的关系到底是什么。

我想起夏天在云冈石窟看到的那尊大佛，长眉下的细目凝然眺望远方，面带微笑，悠然恬淡。这笑容从北魏穿越而来，又在千年后的一天，和我共同沐浴在阳光下。当我仰望它的那一刻，它跟我都跳出了时间。我想，这个微笑就是一个启示：任何一个人，过的都只是他现在的生活，他自己的生活，而不是别的什么生活。最长的生命和最短的生命都是如此。那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？数字2024代表的这一年里，愿我们都能去尽情拥抱真实的生活，因为它本来就是你的。  

祝你快乐。

看度时评主笔：杨姗姗